(這是 Networks of Outrage and Hope 的節譯,作者是 Manuel Castells。)
單靠壓迫的體制難以維繫,折磨肉體永遠不如塑造思想有效。如果社會大多數人的思想,都與政府制度和法規所賦予的價值觀和規範背道而馳,那麼體制終究會改變,雖然改變後的體制不一定能履行社運者的理想。因此,權力鬥爭的根本,在於人們如何在自己心中創造意義。
人類主要透過與自然和社會環境的互動來創造意義,將大腦神經網絡、自然環境網絡、社交網絡連結起來。要創造網絡連結,主要是靠溝通,也就是交流資訊、共享意義的過程。
從整個社會的層次來說,意義創造的主要來源,是社會化交流的過程。社交溝通存在於超越人際溝通的公共領域裡。通訊技術在數位時代的持續轉型,已經把通訊媒體的覆蓋範圍以網路化的形式,擴展至社會生活中的各個層面。這種領域上的擴展同時及於全球和本地,既能普遍適用,也能為特定目的而不斷重新訂製。意義建構的過程可謂千變萬化。
然而,所有象徵符號的建構過程,都有個共通的特點:它們很大程度上,都依賴於多媒體通訊網絡上所創建、格式化和擴散的訊息與框架。雖然每個人的心靈對溝通材料都有各自不同的解讀,從而構建出屬於自己的意義,但這個精神系統上的處理過程,是由溝通環境條件所調控的。
因此,溝通環境的改變,除了會直接影響意義建構的形式,更會影響權力關係的產生。近年來,在溝通領域發生的根本性變化,是我稱為大眾自行傳播的興起——也就是利用網際網路及無線網路,作為數位通訊的平台。
稱之為大眾傳播,是因為它處理的是群眾之間的訊息傳遞,可能牽涉到多組接收者,並連接到無止盡的網絡,把數位資訊傳遞到周邊地區與世界各地。此外,它也可稱為自行傳播,因為訊息的產生是由發送者自己決定,接收者也是由發送者指定。要從通訊網路取得哪些訊息,則是由接收者自行選擇。
大眾自行傳播是建基於互動溝通的橫向網絡,政府或公司很難完全控制。此外,數位通訊以多種模式同時並行,並且隨時可引述全球超文本上的資訊;交流者可以根據溝通的特定目的,把這些內容重新混搭使用。
大眾自行傳播提供了獨立於社會體制的技術平台,為致力於社會溝通的個人與團體建立自主權。這就是政府害怕網際網路的原因,也令企業對它又愛又恨:他們試圖從中牟利,又同時想要縮限其釋放自由的潛力(例如對檔案共享的箝制,或對開源網絡的限制等等)。
我們當下所處的社會,我稱之為網絡社會。其中的權力是多維度的,在各個人類活動領域的網絡裡,根據當權者的利益和價值而分佈。這些權力網絡,影響人類心靈的主要(但不是唯一)方式,就是通過大眾傳播的多媒體網絡,來行使自己擁有的權力。因此,溝通網絡是產生權力的決定性來源。
各個人類活動領域中的權力網絡彼此都有關聯,例如全球金融網絡和全球多媒體網絡兩者,便緊密相連在一起,成為擁有非凡權力的元網絡。然而,它並未掌握所有的權力,因為金融與媒體的元網絡本身,就要依賴其它主要網絡,如政治網絡、文化產業網絡(其中包括各類文物,而不僅是通訊產物)、軍事/保安網絡、全球犯罪網絡,以及由科學、技術、知識管理產業和應用組成的,徹底全球化的網絡。
雖然這些網絡不會合併,但它們會建立起戰略性的伙伴與競爭關係,為實現具體專案而創建新的特設網絡。它們之間有一項共同的利益:透過主要為他們利益和價值服務的政治制度,來掌控界定社會規則和常模的能力。
因此,國家與政治制度周邊的權力網絡,確實在整個權力網絡建構中,發揮著基礎性的作用。國家的協調和監管職能,首要之務是確保系統的穩定,以及各個網絡中權力關係的再生產。例如在 2008 年金融市場崩潰時,各地政府都被要求提出救助。
除此之外,各個社會領域中的權力行使,也必須通過國家體制,才能在不得已的最後關頭取得國家專有的暴力。因此,雖然權力所依附的意義建構要靠通訊網絡來傳播,但國家是確保所有其他網絡可以正常運作的預設網絡。
各個權力網絡要如何互相聯繫,同時又能保留各自的影響範圍呢?我認為這要靠網絡社會中權力建構的基本機制:交換力。所謂的交換力,就是將兩個以上的網絡連接起來,來讓它們於各自領域掌握更多權力的力量。
這樣說來,在這個網絡社會裡,擁有權力的人,是人們生活中主要網絡(政府、議會、軍隊和保安機構、金融、媒體、科學和技術機構)的編制者,以及那些操作不同網絡之間連接的交換者(例如跨足政治的媒體大亨、從金融界取得資源的政治精英、受政治精英包庇的金融機構、跟金融機構關係千絲萬縷的媒體企業,以及由大企業資助的學術機構等等)。
如果權力依靠網絡的編制與切換來運作,那麼反權力者,就要通過重新編制網絡,讓它們建基於別的利益和價值之上,並且拆解現行主導的交換模式、在抵抗者網絡與各社運網絡間建立新的交換連結,才能達成改變固有權力關係的目的。社會變革的參與者,可以利用相應於網絡社會中權力運作的形式與過程,來發揮決定性的影響力。
通過生產大眾媒體訊息,並發展橫向溝通的自主獨立網絡,資訊時代的公民可以運用他們的痛苦、恐懼、夢想和希望為材料,為自己的生活編制出全新的程序。他們通過分享自身的經驗,來建立新的專案。他們占據媒體、建立訊息,顛覆了傳統的溝通模式。他們把自己的願望連結成為網絡,從而克服了孤獨絕望的無力感。他們指認出現行的權力網絡,因此可以與權力正面對抗。
在人類歷史進程中,推行社會運動往往會產生全新的價值觀和目標。社會制度為了彰顯這些價值觀而改變,繼而為組織社會生活創造新的常模。社會運動行使反權力的首要之務,就在於建立不受體制權力影響的自主溝通。由於大眾媒體大都由政府和媒體企業所掌控,在網絡社會裡,溝通交流的自主權,通常都建立在網際網路和無線通訊的平台上。
在線上社交網絡裡,人們可以不受拘束的商議及協調各類行動。然而,這只是社會運動與大眾溝通過程的一部分。他們還需要在城市空間裡,創造自由社區、建立公共空間。由於憲政體制下的公共空間(也就是法定的審議空間)被佔主導地位的精英和他們的網絡占據,社會運動需要開拓出一個全新的公共空間,這個空間不只限於網際網路,而是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都能看見的平台。
關鍵在於,這個由線上空間與城市空間共同組成的、全新的公共空間,是為了自主交流而存在的。溝通的自主權是社會運動的精髓,因為有自主權的存在,運動才得以形成,社會運動也才能與社會大眾連結起來,超越當權者對通訊權力的控制。
Recent 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