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這是 Networks of Outrage and Hope 的節譯,作者是 Manuel Castells。)
在個人層面上,社會運動是情緒的運動。抵抗運動並非開始於某個計畫或政治策略──這些要等到來自運動外部或內部的領導力量出現,才會開始促進政治、思想和個人議題,這些議題與運動的起因和動機或許有關,也或許無關。但社會運動的爆發,總是從情緒轉變為行動開始。
根據情感智能理論,與社會動員和政治行為最相關的情感為恐懼(屬於負向情感)以及熱情(屬於正向情感)。正向與負向情感,分別連結到人類進化而成的兩套基本動機系統:接近與迴避。
接近系統連結到尋找目標的行為,引導個體去獲取有益的經驗。個體採取行動去達成自己重視的目標時,會懷有熱情。因此,熱情直接關聯到另一個正向情感:希望。希望將行為投射到未來。由於人類心理的一個顯著特徵為想像未來的能力,因此希望是支持目標尋找行為的基本要素。
然而,為了懷有熱情及燃起希望,個體必須克服由迴避動機系統所帶來的負向情感:焦慮。焦慮是對外部威脅作出的回應,代表遭受威脅的個體無力掌控環境。因此焦慮會導致恐懼,並且癱瘓行動。在社會政治行為上,克服焦慮經常起因於另一個負面情感:憤怒。憤怒會隨著感受到不公義的行為,以及識別出該行為的肇事者而上升。神經學研究顯示,憤怒與冒險行為相關。一旦個體成功克服恐懼,就由正面情感接手,此時將以熱情激勵行動、以希望預期冒險行動的回報。
不過,要形成社會運動,個體激發的情緒必須與其他個體相連結。這需要某種讓單一個體經驗與他人交流的過程。進行交流的過程,有兩個必備條件:訊息傳送方和接收方的認知一致,以及有效的通訊管道。交流過程的同理作用,建立在與那些激發原始情緒爆發者相似的個人經驗上。
具體來說:當許多個體感到受辱、被剝削、被忽略或被扭曲,一旦他們克服了自身的恐懼,就已準備好化憤怒為行動。當他們認知到認同的某人遭遇到難以忍受的事件時,他們會將憤怒昇級,以表達憤慨來克服恐懼。如果能透過交流過程建立某種共患難的形式來分享感受,會更容易達成此種認同。
因此,使個體連結經驗、形成運動的第二個條件,就是足以傳播事件及其依附情緒過程的通訊機制。交流過程愈快、互動性愈高,就愈有可能促使集體行動的機制形成。這個過程根基於憤慨,以熱情推動,並由希望激發。
從歷史上來看,社會運動依賴特定通訊機制的存在:謠言、佈道、手冊和宣言,從講台、出版界出發,透過種種可行的交流方式,在人與人之間流傳。在我們的時代,多重模態的橫向交流與數位網路,是史上最快、自主性、互動性、可重編程性及自我擴張性最高的交流方式。
從事社會運動之個體間的通訊機制,決定了社會運動本身的組織特性:通訊方式愈互動、愈能自我建構,組織的層級就愈少,而運動的參與度愈高。因此,數位時代的網路化社會運動,足以成為社會運動的一種新的型態。
如果社會運動的起因,來自個體情緒及其基於認知同理的連結,那麼傳統上視為社會改變起因的想法、意識形態與計畫提案,又扮演了什麼角色?它們是將一時的情緒,導向深思熟慮與建設實作時,不可或缺的因素。
在運動實踐時引入這些想法,也是一種交流的過程。它的建構方式,決定了這些思想因素在社會運動的意義、發展和影響上的作用。愈多的想法從參與者自身的運動經驗中產生,運動就愈具代表性、愈熱情且充滿希望;反之亦然。
我們在這本書裡分享的網路化社會運動經驗,將持續對抗及辯論、進化,並且最終從當前所處的狀態裡消失,如同歷史上所有的社會運動一樣。即使它們僥倖轉變為政治勢力、政黨或某種新的機構形式,它們也會因為這個事實而脫離當前的狀態。
要評估一個社會運動的意義,只要問它的實行過程中,在社會和歷史上造就了什麼,以及它對於參與的個人、它嘗試轉變的社會,造成了哪些影響。在這個意義上,要評價這些運動的最終結果還太早了,但我們可以說:政體已經改變、制度已被挑戰,而志得意滿的全球金融資本主義信仰,在大多數人的心中已經動搖,或許是以不可逆的方式。
歸根結柢,社會運動能留給後人的,就是透過行動所造成的文化改變。如果我們能換個角度思考個人和社會生活的某些關鍵層面,制度終將在某個時間點屈服。沒有什麼是不可改變的,雖然歷史上的改變並不遵循一條既定路徑,因為歷史往往毫無道理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方興未艾的網路化社會運動,能留給後人什麼呢?民主。嶄新的民主形式。人類古老的、從未達成的抱負。
在任何社會運動中,需求和渴望都有多種表達方式。這些是人們拋開挫折、打開夢想許願盒的解放時刻。因此,我們可以在這些運動的主題和行動裡,發現各式各樣願景的投射。其中最值得注意的,是對於殘忍經濟體制的嚴厲批判:這體制把每天受苦的人肉之軀作為能源,提供給投機性金融市場的自動機器。
然而,如果有一個首要主題、一個迫切的吶喊、一個革命性的夢想,那就是對於新政治商議、表現和決策形式的呼喚。這是由於有效且民主的政體,是達成需求和計畫的先決條件。如果人民沒有自治的方法和工具,設計最完善的政策、最複雜的策略、立意最良善的計畫,都可能在實行時變得無效或被扭曲。是工具決定了功能。
只有民主制度,才能讓經濟體系重視人的價值、讓社會服務於人民對幸福的追求。全球的網路化社會運動,一次又一次召喚著新的民主形式,以及它在運動實踐的過程裡能適用的普遍原則,而非辨別特定的程序。在世界上大多數的國家中,此運動及大眾輿論,都一致譴責現行體制對民主理念的嘲諷。
這不只關乎政治人物的主體性(這些人在自己的心理框架裡,通常都真摯且誠實),而是這個體制──這個沒人親眼見過,但無所不在地影響了每個人生活的隱晦實體──必定有哪裡出錯了。
因此從絕望的深處、從世界各地,發起了一個夢想和一個計畫:改造民主,並依據人們在精神上共同分享,卻在日常經驗中總被忽略的原則,來尋找人類集體管理生活的方法。這些網路化社會運動是民主運動的新形式,是在環繞著本地與網際網路的互動而建立的自治空間裡,重建公共領域的運動。這是公民集體決策的實驗場,也是將互信重建為人類互動基礎的嘗試。
這些運動裡的人們,認知到啟蒙運動的自由革命中開創的思想,並揭露現行體制對這些原則持續的背叛,例如對女性、少數民族及被殖民者完整公民資格的否定。他們強調基於公民的民主,和將城市出售給最高出價者之間的矛盾。他們聲張原地重建的權利,要在目前的制度達到自我毀滅的門檻時,建設出新的開始。這些是運動參與者自己的想法,我只是引用他們的句子。網路化社會運動能夠留給後代的,就是提出重新學習如何共同生活的可能性。在真正的民主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