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 歲時,唐鳳輟學去寫程式;15 歲時,她投入網路創業。如今她 34 歲,自稱為「保守無政府主義者」、已經退休,正著手研發各種工具、平臺,來重建民主制度。
她聲音甜美,長著一張橢圓形的臉,黑色的頭髮聚攏著搭在脖子後面。當她走進我們會面的「共同工作空間」,便脫掉了拖鞋,在椅子上盤腿而坐。
作為自學成才的程式員(12 歲輟學)、早期的創業者(15 歲成立第一家公司),她是一隻腳在矽谷、一隻腳在自由的網際網路裡成長起來的。
男兒出身,但她在 2005 年跨性別也改了名。退休兩年,現年 34 歲的她投身政治,目前致力於研發各種有助於社會變革的工具、平臺。
以下是 Rue89 與這位「公民黑客」會面的紀錄。
「我在紙上畫了台電腦」
唐鳳 8 歲時,如同有些人愛閱讀和畫畫,她迷上了程式設計:帶著激情與好奇。
我本來就愛數學,有一天我在家裡無意發現了一些程式設計的書,我立即被其中的邏輯和數理吸引住了。但我那時沒有電腦,所以我在紙上畫了一台。我按下按鈕,寫下電腦可能輸出的內容。這樣,我不用機器就學會了程式設計。這給我很大啟發:從那時起,程式設計就成了一種思維方式。
不久,她父母就給她買了台真正的電腦。幾個月後,她編寫了第一個應用程式:給她弟弟的教育遊戲。
唐鳳不完全是在臺灣長大的。她的父親曾在德國攻讀博士學位,研究的是天安門學運,他是在 1989 年造訪北京時,意外接觸到這個對他產生重大影響的運動。
我是在社會運動者當中長大的。他們為了民主的進程,特別奮力抗爭。
從小,唐鳳就到處搬家:每幾年都會因為父親的工作搬家一次。
一個(非常)年輕自學成才的創業者
1993 年,唐鳳回到了臺灣,那年她 12 歲。在她剛上國中時,Tim Bernes-Lee 和他的團隊在瑞士開創了全球資訊網。這項發明的到來,忽然讓這位原本就在網際網路上的年輕程式員開闢了廣闊的視野。學校很難與它媲美:
有了萬維網,事情馬上變得很明顯,我能直接向研究人員學習我想學的東西。如果在學校,要花十年才能學到!我聯繫上的那些研究者都非常熱情。所以,在諮詢過校長和家人後,我輟學了。
她輕描淡寫,似乎這是世界上最簡單不過的事情。她此後沒再上學。
此後,一切發展都很迅速。她和朋友成立了公司,研發中文搜尋引擎。公司發展得很快很順利,Intel 公司投資了這個年輕的公司:「這是個網路公司的年代。那時軟體工業在臺灣還未高度發展,我們備受關注。」
「我想回饋網路」
90 年代的網路是讓人興奮的年代:一切都剛剛開始,政府還沒過多干預,一切自治的夢想都被允可,唐鳳也積極參與許多網路社群。
我從網路學習了很多,所以我想回饋網路。
於是她投身於開放源碼社群:
我們整個公司都是用 Perl(一種程式語言)寫成的,程式設計師之間經常協作、相互支持。當時我們已經在想:如何把這種協作轉移到社會上?
她協助中譯程式設計書藉,以及維基百科、自由網等專案的中文化。
在開源運動中,她發現了「一個安全空間,在這裡我們可以互相學習,而不是強加給其他人我們的欲望和希望。結果雖不完美,但總能往更好方向前進,因為這是個反復的過程,我們在這過程中學到了東西,然後又回到這裡……」
共識與程式的政治
同時,她發現了網際網路工程任務組(IETF),一個由工程師和程式員組成的團隊。雖然不是正式組織,卻決定了網際網路的發展和建設。
IETF 沒有正式的會員資格,只要參與就能成為會員。每個人都是自願參加,線上提案經過廣泛討論後,以 RFC「徵求意見書」文件形式發佈協定。
團隊的座右銘是:「我們相信粗略的共識,和進擊的程式。」
唐鳳說:「這是我第一次瞭解到的政治系統,一切都相互關聯、相互配合。」
1997 年,她離開了公司,轉任顧問(此時她 17 歲)。她埋頭研讀哲學、社會學和文學。她想要弄清楚「我們在網路上所建立的虛擬空間中,出現的各種複雜行為」。
當時網際網路的特色——自治、合作和信任集體智慧的模式——仍是她思考當下政策,與創建對話、達成共識平臺的重要工具:
這些價值在過去二十年激發了我,也培養了我掌握科技的方法。
影響之大以至於她把自己看作網際網路價值的「保守主義者」:
我是個保守無政府主義者。這似乎很矛盾:無政府主義經常和烏托邦聯繫在一起,彷彿是未來的理想世界。但我已經體驗這個「烏托邦」二十幾年了:這就是我想維持的網路安那其。
g0v: 開放資料
在二十年「矽谷式創業者正常生活」(「我成立了公司然後賣掉,再成立一個又賣掉……」)之後,她決定退休。那時她 33 歲。這不禁讓人睜大眼睛。於是她解釋說:「我只是完全跳過了高等教育,出社會二十年,然後退休了。你看,這並沒有那麼不可思議。」
然後像個快樂的小孩那樣笑了起來。
今天,她回到了臺灣,繼續擔任一些公司的顧問(包括蘋果公司),大部份是遠端工作。大多時間,她參與的專案與政治密切相關。
這類專案的源頭,是從臺灣政府推出 2012 年「經濟動能推升方案」影片時開始的。從影片可以看出人民被(高懸於他們頭頂的)政策弄得一頭霧水。
唐鳳回憶:
這支廣告訊息就是:「這對你們來說太複雜,但是不用擔心,相信我們、做就對了」——這真的是很侮辱人。
作為回應,「Hacker 15」團隊決定公開政府的預算資料,使用清晰、易懂、整齊的方式,公開發佈在網路上。唐鳳在兩個月後加入這群人。他們是 g0v.tw「零時政府」。
這個名字是從政府網站「.gov.tw」改變延伸而來。想要找跟政府部門相關的「開放資料」,只需把網址中的「o」改成「0」即可。
「又懶又可以參與,真正行動的實踐」
在視覺化之前,必須先掃描大量資料。g0v 呼籲「眾包」參與,但是他們必須為參與者搭建適合的平台:
如果我們邀請大家複製一整頁數字到 Excel 試算表裡,大概要四分鐘。在網際網路上,這時間太長了:人們在其他地方可以馬上得到滿足,例如在臉書上「按讚」或「分享」。不能超過一分鐘:這是網路動員的限制。
所以 g0v 的黑客們把掃描檔案分割成非常小、能夠幾秒鐘內轉換成「驗證碼」的小任務。為了激勵參與,他們也增加了計數器和進度條。
只需花五秒鐘,就真的可以鍵盤救國!這既簡單又有效、有趣。這是眾包的關鍵:不管什麼時候,只要有方法讓大家看到進度,就可以一起不眠不休玩到破關。
政治獻金視覺化的專案,在 24 小時內就吸引了超過 9000 人參與。今天,臺灣政府部門如教育、勞動和衛生等部門的資料,都有多種版本的「g0v」應用。所有程式碼都是開源的。
如果專案證明有效,我們也希望政府能將它合併進去。例如預算視覺化專案就被臺北市府採納,後者剛剛宣佈將以與 g0v 相容的形式公佈預算資料。
從線上到線下,g0v 是知識份子、運動者和專業人士定期「黑客松」見面交流的空間。他們也為初學者和非專業人士開放:
人們想互相學習。他們未必關心背後的意識形態和政治,但是他們真的想互相學習。
太陽花學運
接下來,g0v 遇見了更能直接投身於政治的機會。
2014 年春天,臺北學生佔領街頭,反對立法院逕行通過與中國的貿易條約,此條約允許中國在多個領域進行大量投資,但沒有經過適當程序討論,因此學生譴責剝奪民主及中國干預的風險。
3 月 18 號,學生佔領了立法院。很快,社交網路上鋪滿了學運組織動員的圖片,佔領者拿著太陽花——希望的象徵,作為他們的徽章。唐鳳立即投入到學運當中——但不是在立法院裡:
我帶網路器材去支援安裝時,只在立法院裡待了一個小時,在裡面寫推特。立法院裡,有五個角度的錄影機不斷攝影、直播影像,完全是「楚門的世界」!鏡頭下所有的活動都是純粹的展演與儀式。真正的辯論、真正的行動,同時也在立法院周圍的街上進行。
當時,唐鳳並不覺得她應該扮演反政府的角色。她感興趣的不是去佔領立法院,或表達自己的立場——而是研發工具來促進正在形成中的言論自由。
我們在運動現場開發的技術大都是中立的:它們是用來鼓勵人們溝通,僅此而已。我們有著非常強的網路中立價值。
她也加入了架設 http://g0v.today/ 網站的黑客團隊,著手把佔領運動的所有言論都直播、記錄和存檔(字幕也是眾包產生)。她說這些工具能促進共識的逐漸形成:
每一天,人們可以在網站上看到觀點非常不同的人們,怎樣在立法院周圍的街道上一起生活。獨派、左派和環境運動者…… 他們不慌不亂、交流觀點,逐漸形成了更連貫的共識。這個共識在今年的選舉中得到了反映。
鏡頭前的學運
學運幾乎全程在鏡頭下進行。唐鳳建議團隊在立法院外牆安裝投影螢幕,轉播內場正在進行的討論。到處都有攝影機,讓學運大體上趨於冷靜:
60,000 人的觀看,有效約束了員警和示威者的行為。有喊口號,有高歌號召,但場面沒有失控。
3 月 25 日,500,000 人拿著太陽花走上街頭。每隔 500 公尺,就有大螢幕轉播現場狀況:「這是力量的展現——公民的力量。」
政府宣佈條約不會簽署後,抗議者立即開始清理街道。
前 Google 員工成為政府首腦
唐鳳解釋說:
之後的政治形勢改變了。人們開始要求政治納入民主審議的結果,而不只是投票和官員的決定而已。
隨後的秋季選舉中,新的領導人出現了。首都臺北選出了一位獨立參選的醫生擔任市長。新上任的行政院長是工程師出身。副院長也是一位工程師,在 Google 工作了幾年。在內閣中,有位政務委員曾經領導 IBM 亞洲區的法務部門。
新一批政務官使用「佔領者」的語言。他們說:「你們說自己可以補上立法院的不足,現在請證明給大家看。」那是此後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情。
從今年初開始,在佔領事件的喚醒和其他社會運動者努力維持革命希望的氣氛下,唐鳳奮力創造管道,讓公民的呼聲能夠在政治空間迴響。
所以,受康乃爾大學的公民立法專案 RegulationRoom 的啟發,零時政府的專案貢獻者們志願創建了參與民主的平臺,讓相關人士可以參與討論立法項目和法規調適案。
我們只討論「主要利益關係人是網路使用者」的議題。
在這些討論中(同樣有直播、錄影、文字記錄……),唐鳳擔任主持人(「我已經退休,可以保持中立:我沒有利益關係」),確保過程順利進行。
為鼓勵參與網路相關複雜議題的討論(Uber, Airbnb, Bitcoin),唐鳳也參與設計了相應的審議系統:「這是個一起探討問題和尋找答案的平臺,而不是對已完成的方案說『是』或『否』。」
創建平臺的出發點,是要讓人進行有建設性的討論。所有平臺的設計決策,都是為了促進參與討論——比如,是為了方便參與討論、讓脈絡容易被理解:
所謂的中央集權,往往不是因為它必然集中在法律制定者這一方,而是因為剛來的人對脈絡的熟悉程度遠不如制定法律的那些人。我們嘗試銜接這個過程:兩個小時內,任何感興趣的人都能夠理解整個討論的脈絡。
「讓我們說出真心話」
她想要投身於傳統政治嗎?
絕對不是!我們考慮的是其他的選擇。我們不是要做到完美——我們只需要比現有的更好。
一個平臺又一個平臺,一個網站又一個網站,她為一個更有包容性、更開放、更有代表性和更公正的民主的到來,而努力奮鬥著。
這樣的主張,也有它相應的價值願景:
讓我們說出真心話,讓所有人能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情感。一切言論審查,包括自我審查,都是系統的缺失。「拒絕審查」本身,就是基進的政治主張。
她在生活中也堅持這個主張。唐鳳原是男兒唐宗漢,近年來,她跨越了性別:
我是「後類別」(post-genre)。在性別爭論中我不選邊站。並不是說我認為這個議題不重要,而是我認為爭論不能解決任何問題。
唐鳳在很多方面,似乎都體現著未來的面孔:平和而富有人性,建構的工具將我們結合而非孤立、參與政策而非消費、促進對話與合作而非爭議。
五十年前,這樣的人我們會稱為嬉皮士。今天,這樣的人是黑客。
這樣的未來,讓我們期待。